[ “话语的极端民主化的确有问题,但我们不应当因此就去压制和封闭公共讨论,而是要把它变得强健、活泼和理性,也就是说提高公共讨论的品质。建立好的商谈体制需要制定规则” ]
“我”与“我们”的分离
第一财经日报: 你在《中国有多特殊》的《自由主义及其不满》中写道,1980年潘晓掀起人生意义与目标的探讨,同时也说,人生意义在1990年代后就开始慢慢成为私人的事情。改革开放以后,中国社会其实经历了一个“个体化”的过程,在这个过程中,人生目标与志向的确立似乎越来越强调“个性化”?
刘擎:新中国诞生以来的官方意识形态,是一个全面的学说——不光解释对社会、历史、政治和经济,也解决道德和人生。这个在西方哲学家那里叫做“整全性的观点”,它既是历史观、政治观和社会观,又是人生观和道德观。这套意识形态在“文革”结束之后遇到了问题,人们开始反思过去的历史经验,也开始质疑意识形态本身。当时,潘晓提出关于人生意义的讨论,引起了热烈的回应。这是我们那代人大概都知道的事情。
我想,这场讨论背后都仍然有个预设:人生的意义问题是大家一起来讨论,然后来解决的,好像社会可以给出一个总体性的答案。
但是人生意义问题非常复杂,特别是在市场经济发展起来以后,每个人的生存体验,对生活的愿景都变得越来越多样化,你的生活理想和我的不一样,谁都拿不出一个标准答案,因此这个问题就从公共讨论中渐渐消失了。而我们所说的公共问题——制度、个人权力、社会公正等问题,成为讨论的焦点。这是一个变化,表明出现了公共领域和个人领域的分化。但这种分化,在我看来也是有一些问题的。人生的意义和理想可能并不完全是一个私人的问题。
日报:其实,“个人领域”和“公共领域”是无法截然分开的?
刘擎:我不是说它们之间没有或不应当区别,我是说这样简单地分开一定是有问题的。我们本来是有一整套理论,它既回答政治问题,也回答人生道德所有的问题。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,社会出现了多样化的格局,人们就把公共政治问题和人生理性问题分开,这有一定的道理。在西方政治自由主义的理论中,就是把“正当”问题和“善”的问题分开,这是应对价值和理想多样化事实的一个方式。就是说,我们大家有各自不同的人生信念,但我们在共同生活的基本原则方面达成共识。正当和善是有区别的,但是在一个人的生命世界里,你自己的生活理想,总是跟如何与别人相处这个问题纠缠在一起,不可能完全分离。所以我们要考虑在什么意义上这两者可以分离,什么意义上又会发生联系。
日报:但私人领域的扩大会对公共领域的程序、规则有一定的冲破。怎么样维持个人领域的权利主张和社会道德规范的界限?
刘擎:公私之分有相当积极正面的意义。首先,显然是让个人获得了许多自由,给了每个人更大的自主空间。这里自由的意思是,在一定的领域内,别人不能强迫我,不要把你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另一个人。国家也不能把它的意志完全强加给个人的私人生活,不能强迫你必须相信某种宗教、听某些歌,穿某种衣服,阅读某些书籍,等等。每个人因此有了自己更大的自由空间,这是个巨大的成就。第二,把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划界还有个容易被人忽视的方面,就是说,我们每个人在进入公共讨论的时候,或者参与公共事务的时候,不要太多地把个人的信仰、喜好、偏见和风格带入公共领域。
但私人领域扩张带来的问题是什么?托克维尔在《论美国的民主》中大致有这样一种主张:一个人如果只关心私人利益或者“消极自由”,而对公共事务漠不关心,就有了危险。因为公共领域就会出现公民的缺席,变得空白。那么各种各样专断的力量就会乘虚而入,反过来会侵蚀自由,会导致丧失自由。也就是说,哪怕只是为了维护个人自由,人们也不能仅仅关注个人的自由。
讲道理的文明
日报:刚刚提到在公共领域讨论问题的规则,除了学界的学者在专门的刊物、会议进行讨论之外,微博也成为很多律师、学者讨论的地方,你对这样一个场域怎么看?
刘擎:现在,有人强调它的混乱和非理性的一面,这当然是个问题。互联网的时代有一个话语民主化的趋势,有时会变得非常经典。两个因素造成了这种极端民主化。一是“发表零门槛”,还有一点是“匿名人格”问题。这两重因素可能带来讨论品质的下降,这是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。但我更愿意强调微博以及“自媒体”的积极意义。我认为,在现在的条件下,微博的讨论非常重要,它可以让我们看见一些本来完全没办法看到的东西,让我们听到本来可能完全被淹没的声音。
我更看重互联网的开放性。话语的极端民主化的确有问题,但我们不应当因此就去压制和封闭公共讨论,而是要把它变得强健、活泼和理性,也就是说提高公共讨论的品质。建立好的商谈体制需要制定规则。这个规则不一定都是外部强加给大家,相反,许多讨论规范是在彼此互动中慢慢学习养成的。真正有影响的博主,他们的观点可能不一样,但至少在一定层面上是要讲道理的。说理有多种方式,可以有激情、尖锐,也可以温和,彬彬有礼。但是讲道理仍然是一个重要的规范标准。大家慢慢地正在从吵架的过程中学习理性的对话。所以,我的看法是,第一现状不是那么糟,第二仍然有改进的趋势和措施。
日报:如果要将其变成公共领域的更有建设性的声音,有什么原则需要遵守?
刘擎:现在许多人说社会道德滑坡,甚至道德沦丧。其实也不尽然,真的道德沦丧,我们就不会有道德危机感和不满。这说明我们心里还是有道德标准的。当道德沦丧的事情发生,我们会义愤。这种恰恰是因为我们有一个标准,表明我们的社会道德状况与这个标准相差很远。
在微博上也一样,大家彼此尊重对方,求同存异,这个标准是存在的,只是我们没有达到这个标准。那怎样办呢?需要规则,也需要强制性的管理。微博生态的改进是可能的,但如果你凭依的轨迹是专断的,不太讲道理的,那么也无法提升一种讲道理的文明。微博文化的问题是整个公共领域的建设问题,这实际上要求公民文化的发展。